影评：《心灵奇旅》：人生真的值得等待吗？

一如我的期待，《心灵奇旅》（SOUL）轻易成为皮克斯近五年最好的作品。出色的概念设定，比高标再突破的美学，加上成熟的核心情感，让本片深沉中带着疗愈。导演彼得．达科特唯一无法超越的，大概只有他自己立下的大山《头脑特工队》（Inside Out, 2015）了。

描绘人之将死未死，卡在弥留之境的电影从来不少，这类故事多半不聚焦奇幻的场景，而是角色的生命回顾：我完成／留下了什么？有什么遗憾？从这脉络来看，《心灵奇旅》的新意第一是环境的设定：得利于动画形式，本片「创造」出灵界的风景，甚至像导演前作《怪兽电力公司》和《头脑特工队》那样，给予无形的概念（怪兽／人的情绪）一套有形的空间、制度、逻辑；二是故事的关怀焦点从死后（after death）移动到将生（before being born），比起人生目标，本片稍稍退后一步，思考的是：为什么想活？

先谈环境的设定。这是我说本片概念出色、美学亦有突破的地方。从主角跌入灵界开始，《心灵奇旅》就炫耀着它的视觉才气，那些有形无体、柔软的图像和人物，时不时降维变成写意的线条画，比《奇异博士》的穿越画面更有层次，也呼应五年前《头脑特工队》的抽象概念（abstract thought）场景，甚至遥望《2001：太空漫游》和《接触未来》。

最后这联想，也是《心灵奇旅》让我心爱之处。彼得．达科特在一个奇幻题材里，揉进科幻的气味，死后世界那一片星空大阶梯，把人如蜉蝣的死放在硕大星辰的视野里，那个画面不必任何说明，已经升华「死亡」的意象到疗愈的层次——无怪乎上头的人们（令主角难以置信地）对于前去投胎，都没什么抗拒。同理在生前世界（the Great Before）的柔软画面，也因为一个个俨然毕卡索作品的辅导员们，让整个场景不至于只是泡泡糖乐园。

除了灵魂电扶梯、灵界的会计，本片的「科技感」还来自不会马上察觉的角落：配乐。我没记错的话，这是皮克斯23部长片以来第一次采用非传统乐器，而且是电子音效。以《社群网战》拿下奥斯卡并和导演大卫．芬奇结缘的九寸钉双人组 Trent Reznor & Atticus Ross，向来擅长冷调、紧凑、悬疑的环境音乐，但在此，他们成功「软化」自己，谱出一张柔情中带着科技能量的原声带，再和年轻的爵士明星强．巴蒂斯特跨界合作，全片悠游在科幻的灵界与落地的人间况味里，悦耳又有生命力。

没错，上一段提到一个关键字，是《心灵奇旅》的第二个主题：爵士乐。延续《寻梦环游记》，皮克斯找到了穿越阴阳最好的桥梁——《寻梦环游记》用歌唱桥接死的释然，《心灵奇旅》用爵士乐具现生的喜悦。爵士乐自在、即兴、彼此信任和衬托，以及「在当下」的特质，是本片包装「珍惜每个活着的当下」这句老生常谈的秘密武器。

说完了美学，接着来谈涵意。藉着主角的积极求生，以及他在灵界「辅导」的22号的角色发展（character arc），死亡的意象其实悄悄被隐去了——也可能因为《寻梦环游记》刚刚谈过——《心灵奇旅》的核心从「人生回顾」转移到「出生／活下去的理由」，并带出两层思考：

一是生命的意义。面对这个被讲到烂的大哉问，本片豁达地退一步：比起找到目标、完成自我这些西方式的个人价值，它透过学生（学习）的热情、街坊（社群）的温暖、母亲（亲情）的在乎，让主角领悟了「好好活着」比「找到活的目的」更重要。「我就是为了这天而生」、「等我办到这件事／去到某个地方／遇见某个人，我的人生才会真正开始」⋯⋯这些心态让人执着于为什么而活，却不是真正活着，没有为「活」而活。

这道理说来老气，也让《心灵奇旅》的结尾少了《飞屋环游记》、《头脑特工队》和今年稍早（在其他方面都平庸的）《1/2的魔法》那样「放下」、「转念」的戏剧力道。不过，从有点年纪的心境回看，一旦我们知道自己「要什么」，往往就从此只看得见还没得到的，相信等待一定值得，但人生真的值得拿来等吗？

第二项思考，相对隐晦却亮眼的，是「忘我」与「执迷」的对比。片中划出一块介于人世／灵界的空间，那里有两种人：因为至高的沈醉——即忘我——而暂时出神的创作者、表演者、工匠，以及因为心思被某个执念、情绪给占据，困在心灵角落，从而变成魔物的人，是谓执迷。

这个设计，彷佛彼得．达科特为《头脑特工队》写下的后续，「忘我」与「执迷」这两个情绪状态决定了多少人的生命模样——更重要的是，它们只有一线之隔。拥抱生命或远离，灵魂的提升与沈沦，都在一线之间。这虽然只是个小小子题，但非常打中我。

最后，本片的卡司优秀，且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名字：杰米．福克斯让主角生动有人味，蒂娜．菲的声音表情是全片亮点（「我选这嗓音只是因为它听起来最烦人」），英国主持人葛拉汉．诺顿的魅力更是一绝。片中塞满历史人物哏，德蕾莎修女和纽约尼克队的笑点超棒；在「人间」的画面从空拍到地下铁到街边老鼠，层次丰富拍出纽约的生活气味。《心灵奇旅》是皮克斯五年来最好的作品，证明了彼得．达科特是团队里最有作者（Auteur）相的导演。2020下半年的好莱坞，终于交出一部像样的大片了。